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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.第 25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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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被罗振玉买去的,其他去哪呢?

    它们被苏恩培买走了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小人物,如果不是这批档案,大概历史也不会留下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苏恩培是个小人物,但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可爱。他当时在北洋水利局总裁袁良家里做家庭教师,小有家产,又爱风雅。一看见这些文书档案,立刻花钱买下。共800多份,苏恩培当做文物古董,珍藏赏玩。

    时局动荡,苏恩培觉得北平太危险,就带着家眷和宝贝古籍回到故乡泰州。苏恩培久别故乡,也没什么朋友,相熟的就只有姻亲景昌极。

    景昌极先生是学衡派拥簇者,本身极爱文史。知道亲家苏恩培藏着宝物,就经常前去拜访,一同品评赏玩。

    1948年,苏恩培临终前,把这批800多档案送给景昌极。

    1949年9月,景昌极任江苏省立泰州中学教师。

    1958年春,泰州筹建博物馆,时任副市长的王石琴跟景先生是亲戚,主动上门动员。当时,景昌极已经被打成右/派,既担心文档古籍安全,也想立功。

    时年7月,景昌极将750份档案古籍送到泰州博物馆。

    1966年,文.化大革.命爆发,十年内.乱开始。

    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可爱,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勇敢。朱士石搓搓手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。千层鞋底啪嗒啪嗒的响,一副要将地踏平的气势。

    “你这是弄什呢?三更半夜不睡糕,把儿都要弄醒呢!”

    “反正现在也不上学了!”朱士石心烦意燥的吼了一句,立即反应过来,缩缩脖子,看了老婆一眼。

    胡向红瞪着他:“你说什呢!你是不是对国家对dang有意见?你这话要敢在外面说,告诉你,明天批.斗大会就有你!”

    朱士石连忙说:“不胡说,我可是一颗红心向着dang!”

    胡向红消了气:“那你瞎琢磨什呢?”

    朱士石知道自己老婆一贯有主意,是能顶半边的革.命妇女。便坐到床边,小声说:“他们...想把我们博物馆,当司令部。”

    胡向红眉头顿时皱起。不用问也知道“他们”都是谁,革.命造.反派那些人呗。

    .

    朱士石又说:“他们今天来我们博物馆,要我们拿出一些字画给他们,下次文/革破.四旧大会上烧掉。”

    胡向红在市麻纺厂,做小组长。一贯不爱听丈夫得瑟他们单位多重要,东西多珍贵,一件宝贝能买你们麻纺厂千匹花布。

    可她此刻,也心疼的皱起眉头。

    朱士石气呼呼的说:“你说说,这咋弄呢?这次烧了几张,下次再砸几个。回头博物馆都让他们占了,还不全完蛋。”

    胡向红没说话。她知道,这事情一沾,以后就得提着脑袋过日子。部队里、机关里的干部,都被贴大字报戴高帽,何况自己家这些小老百姓。

    “老朱啊。”

    朱士石一惊,咽了口唾沫。他心里也犹豫也担心,更想知道老婆怎么想的。

    胡向红下了床,把朱士石的外套递给他,说:“我现在还记得,小时候三四点起床,给地主家刷马桶。从没想到今天...今天,咱想不到明天。他们革.命,咱们也革.命。”

    朱士石接过衣服往身上穿,看着墙上的□□画像说:“我知道,□□说,革.命要五不怕。”④

    胡向红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去吧,我不跟你离婚。你叫上小赵同志和老李同志,他们两个都忠厚,家属人也好。”

    “嗯,你睡吧。”

    这一夜,朱士石出了门,保住了博物馆里珍贵的文物,还有那750份大内档案。然而景昌极没有想到,他留着身边做纪念的那部分,终究,没有能留住。

    ——“呲。”

    景昌极望着火柴橘红色火焰,颤颤巍巍的将手上的古籍凑上去。他心如刀割,可不敢再留,不能再留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找上门了,今天侥幸没翻到,下次可就不一定......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景昌极只觉后背剧痛,整个人扑出去摔着地上。他霎时寒毛倒立,万没想到,这三更半夜,学校还有人!

    自从开始响应党中央的文.化大革.命,学校早停课了,景昌极才敢冒险把档案藏到学校。

    景昌极后头一看,顿时魂飞魄散:“尤...尤司令。”

    尤司令今年刚刚18,是泰州中学的学生。这年纪在常规军里,当然做不了司令。但现在不一样,他能力强,手段硬。高举“打倒一切”的大旗,组建泰州中学战斗队。得到一批红/卫/兵拥护,人称尤司令。

    景昌极看见自己这位学生,心里更慌。挣扎了一下竟然没能站起来,他今年66,身子骨大不如前,挨尤司令那一脚,伤了筋骨。

    尤司令咧着嘴笑,拉了一下绿军帽,将地上的蓝布包捡起来,往后一递:“汪同志,收好了。”

    ----------------

    宋半烟奔波于泰州博物馆、档案馆、老居民区。花了一个多星期,终于将尤司令和老汪手里,那份大内档案来历弄清楚。

    今天在家休息,才得知小刘房东的母亲住院。她就买了一箱牛奶,一些水果,前去探望。

    刚和小刘打了个招呼,就被刘奶奶拉过去。

    刘奶奶语重心长的说:“小宋啊,那老畜生找你做什呢?他可不是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估计尤司令来了两次,都让刘奶奶看见,便胡诌:“那个尤老头道听途说,找我看相呢。”

    刘奶奶惊讶道:“小宋,你还会看相?你给奶奶说话,那老畜生面相怎么样,还能活多少年?”

    宋半烟无奈,照着尤司令的面相和经历,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。刘奶奶连连点头,又讲了一些尤司令从前的恶行,和现在的落魄孤伶。

    尤司令当年祸害了不少人,后来因为老丈人的事情,组织没有追究。还给他安排了机械厂的工作,后来改.革大潮下.岗,工龄买断。他那时候已经五十,就没再找工作。

    刘奶奶又说,现在这个小区,是十几年前拆迁安置的。等刘家住了一段时间,才在小区里看见尤老头,当时刘奶奶差点气晕过去。

    还有尤老头两个儿子还不错,每个月都给钱。不过都不亲,自从尤老头老伴死了,也就过年才走动。

    小刘房东要留在医院守夜,宋半烟将刘奶奶送回家。琢磨起档案的事情,愈发觉得应该买回来,免得流失在外。要是联系博物馆,一来公家办事太慢,二来只怕出价不会太高。

    自己花钱,身上仅剩八百多块。

    真是一筹莫展。

    她到泰州时候身上还有一千多,这两周花去五百,已经极为节省。现在要挣点小钱,倒是有投机取巧的办法,可买下那些档案,就是再如何忽悠,没个两三万只怕拿不下。

    宋半烟正愁着,尤司令和老汪终于来了。

    这次没约其他地方,进了车库。老汪将一个蓝布包裹拿出来,小心翼翼的打开。

    尤司令见宋半烟没说话,心道:你是给老子摆脸色怎么的。这买卖做成了,你个小娘们不晓得要从里面赚多少钱了。还不是从我身上抽血,居然还敢拿脸子。

    他也不坐,拄着拐杖站着说:“小宋,你请朋友看看,估个价。我们可是真心要卖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听他口气傲慢,岂会不知他所思所想。想起刘奶奶说他有两个儿子,但宋半烟估计,这批古籍档案的事情,两个儿子谁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宋半烟面上笑道:“行,我拍照片发给她。”

    尤老头和老汪拿来的这份档案,大概有两指厚。一份传记稿本,四封书信,一份半满半汉的贡物表,两份满文表章、二张舆图、三份上谕、一份存贮录、几张典籍残页。

    宋半烟边看边拍:“东西品相极好,可惜这两本书只有几张残页。”

    老汪急道:“不是说可以一页一页卖吗?这个没得一辆小汽车,总有一辆电瓶车吧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对古玩市场一点都不了解,但一辆电瓶车怎么也要两三千。她既然有些纳了这批档案,自然要压压价,于是笑道:“您想多了,这也就值个车轮钱。倒是这三分上谕,要是找个姓爱新觉罗的,估计愿意出不少...”

    “不行!”

    尤司令怒道:“老子就是烧掉,也不卖个满清余孽!”

    宋半烟眉梢一挑,说道:“我就随便说说,您别发火。现在讲究和谐,你这样是破坏民族大团结。”见他脸色不善,缓了口气,“不过现在这世道,啧啧。大清早亡了,有些人啊,后脑勺倒是长出辫子。还说我们中国的土地是继承满清的。”

    老汪昂首道:“我们新中国的土地,都是解放军打下来的!”

    宋半烟对近代史、现代史知之甚少。倒是挺乐意听老一辈讲故事,陪着聊了一会,将两个老头子送走。

    她仔细研究手机里的图,越看越奇怪。

    按理说,就算八千麻袋档案几经波折,其中难免混杂。这几分东西,也不该混在一起。

    可尤司令手里这些东西,相去甚远。开国亲王的传记稿本,怎么会和内库珍宝存贮录家中一起。更奇怪的是两张舆图,其中一张是江阴城。那不过是江苏的小城。四封书信,其中一封,是一个叫玉林的和尚,写给顺治皇帝的。

    其他大部分东西都是满文,具体内容不知。

    宋半烟拿着手机,看得满头雾水。索性打开电脑,开始找满文中文对照字表。她倒要看看,其他几样是什么内容。

    左手手机,右手纸笔,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的查。那些满文,在宋半烟看来就是在“丿”上面,加圈、加点、加树杈。看得她头晕脑涨,昏昏欲睡。

    ——“叮咚叮!”

    左手突然一震,宋半烟惊得险些要把手机扔出去。要知道,这手机已经停机半个月了!

    她定定神,向着屏幕看去。虚惊一场,弹出来只是一条日历提醒——第一次约会纪念日。

    得,白薰华真够细致入微。这份心思,要是干点正经事多好。宋半烟又想起:连这次,我是第四次脱逃。看来白小姐如今成就,全亏我狡猾多疑。

    宋半烟胡思乱琢磨着,忍不住笑起来。想到白小姐气急败坏,又不得不维持冷静矜持的模样,她乐得牙龈都呲出来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,宋半烟找到一家连锁花店。

    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花店,大片的落地玻璃窗,装饰摆放透着流水线的精准与生硬。然而在这小城,已算极有格调。

    宋半烟推门而入,花香扑鼻。因通风好,到也不浓烈。

    店主正和花艺师说话,闻声转身。见是一名年轻女孩,气质独特,不由心生好感。

    这个年纪的女孩,消费能力有限。但店主还是决定亲自招待,微笑迎上去:“欢迎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报以一笑。对方三十岁左右,相貌姣好,衣着精致,相对于其他两名店员,很显然是店长或者店主。

    宋半烟环顾一眼,问道:“你好,我想订一束花,可以送到上海吗?”

    店主笑容不变:“可以的。你选好,我帮你在网上下单,由上海那边店铺送出。请问需要哪天送到?”

    “十一国庆。”宋半烟也不知道,白薰华为什么把第一次约会时间,设定在国庆节。

    店主没有直接问送给谁,而是笑容含蓄的询问:“好的,请问需要我介绍吗?”

    宋半烟扫了一眼,脑海里浮现出这些花的药用价值。她连忙止住,问道:“送什么花比较万用?”

    店主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,愣了一下,温柔笑道:“玫瑰,蔷薇,百合都可以。郁金香除了特别颜色,也都合适各种场合。你可以看看成品图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点点头,接过店主递过来的平板,随口问道:“你喜欢哪种?”

    “我比较喜欢戴安娜玫瑰。”店主见她划动屏幕,不时讲解道,“这一款夏日芬香卖的很好,用的苏醒玫瑰和粉色桔梗,花语是你的香气,跟着风叫醒我。”

    “花语?”宋半烟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宋半烟的自我认知里,自己虽然失忆。但熟知历史,紧跟潮流,会使用各种科技产品。只是记不得以前的经历。

    店主随口而出的“花语”,应该是一个大众都熟悉的词汇。宋半烟第一反应是“花怎么可能真的说话”,随即她反应过来——店主口中的花语,一定不是一个意思。

    她神情太镇定,店主并没有看出异常,微笑介绍:“是的,花语,介绍里有写。像这束紫玫瑰,花语就是守护爱情。这一束满天星,是无声的爱。香水百合花语是纯洁的爱,送朋友送家人都可以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心想怎么都爱来爱去的,想来是商家噱头。干脆接过平板,一页页翻过,选了一束白雪山玫瑰。

    “好的,请问卡片寄语要写什么?”店主体贴的说,“国庆节还有三天,你也可以亲手写。我们可以帮忙寄到上海分店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道:“不用了,另外帮我包一支这个。”她指了一下花,又问:“一共多少钱?”

    “您好,一共528。”

    很少有人选择在国庆节送花,价格与平时相差无几,但还是让宋半烟肉疼了一下。

    没办法,穷。

    她在配送表上,填好电话地址收信人。店主递给收银,转头对她笑道:“你放心,一定准时送到。”

    这时花艺师将包好的花拿来,宋半烟接过花,将它递到店主面前,轻笑道:“折得玫瑰花一朵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是一惊,店主惊喜交集:“送给我?”

    宋半烟依旧举着花,怡然从容的笑道:“戴安娜的花语是优雅温柔,美人鲜花,相得益彰。”

    店主伸手接过花,低头抿唇一笑: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宋半烟送花,大家虽然惊奇,却没多想。毕竟同性之情终究是少数,何况是见不得光的,不该藏着掖着吗。

    即便自诩紧跟潮流的小店员,也只是看热闹的起哄:“哎呀,居然敢撩我们老板娘。现在小姑娘这么厉害,给你点赞。”

    她生出大拇指摇了摇,突然见宋半烟侧头看来。那目光含笑,似有三分宠溺,如糖水腻人。店员顿时小脸一红,恼羞成怒道:“怎么,也想送我花?我要厄瓜多尔玫瑰!”

    宋半烟不置可否,朝店主微微颌首,转身离开花店。身后传来店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,猜测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来。

    宋半烟并不往心里去。

    在她看来,世事短如春梦,人情薄似秋云。明日阴晴未定,今日恰逢一本好书,一朵花开,也该举杯相庆。

    那朵戴安娜玫瑰,送的不是美人,是幸遇。

    步行回到小区,在门口水果店,买了一袋苹果还有一把水果刀。又到小卖部,买了一个镊子。

    宋半烟提着水果,去了尤司令家。

    尤司令没料到她会去,乍惊又喜,心想:肯定是那古董有消息了!带点水果来就想杀价?做梦!

    宋半烟将水果递过去,微笑道:“我打算国庆节去南京一趟,跟您道个别。”

    尤司令没接水果,冷着脸,一副我都明白,你不用说。

    宋半烟见他不接,不再开口。拉下脸,头也不回的离开。

    计划没成功,她也不在意。一边向住处走去,一边口里随意念叨:“万事莫强求,得失有定数,得之我幸,失之我命。”

    正准备掏钥匙,路边汽车里从出一个大胖子,冲她喊道:“大师,女大师!”

    宋半烟一愣,心道:这是哪一出?

    “你找错人了。”

    大胖子见状,张开双手挡住去路,叠声哭喊:“宋大师唉,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吆,救救我啊。宋大师,求您了。”

    眼见着就要上演:一哭二闹三上吊。

    宋半烟听得哭笑不得,见路过行人一脸看戏的模样。只得停下脚步,直言道:“我一个外地人,又没名气,更没长一副仙风道骨。你求到我这里,无非是病急乱投医,死马当活马医。我真不是什么大师,你找别人吧。”

    说完不再理他,回到屋里。

    各种事情堆在心头,她忧思重重。沉不下心,书也看不进去,细细琢磨起买档案的事情。

    她做了两手准备,可这两手都不硬,只得听天由命。

    真是见那古籍好,枕下一钱无。

    宋半烟倒在床上,半响叹了口气:“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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